畢維斯最後還是讓這些聒噪的無知人員上了他們的車。

蘇克夏分教會之前地位最高的只是一位白衣司鐸, 所以這些對教會知之甚少的人們並不知道灰靈者代表著什麽。為了防止身份暴露，他甚至把白衣司鐸和低級的教會人員趕下了車，讓他們去僻靜的地方待命, 自己則是跟著這支隊伍去了城外。

他想知道那個“煤礦”到底是什麽，直覺告訴他, 這個未知的詞語也許和他在城外看到的那些機器有關。

蘋果臉的小文員叫米莉，一路上他都聽著她那充滿熱情的聲音和“同事”們聊著最近的工作, 從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中, 他也算是了解到了一些這位邪神的作風。

低調, 不喜歡奢華排場, 可卻熱愛權力，想要掌控城內的一切事務，甚至制定出了一套詳盡到細枝末節的管理辦法，可以讓這些平庸的“人才”按部就班執行實施。

在畢維斯看來, 就是沒有一點神的樣子。

在他接受的教育中，神該是高高在上的，祂只需要告訴人們什麽是不能違背的, 然後接受眾人繁覆的祭祀和膜拜即可。哪裏的神會連農夫如何孵化自家的小雞都出一套教程呢？這樣什麽都想插一腳的神，簡直就連那些庸俗的人間王者還要不如！

等到達煤礦之後, 畢維斯就更加確定自己的判斷了。

沒有哪個神會為那些挖礦賤民建立如此繁瑣的防護手冊, 從防塵的穿戴打扮到每件設備的操作步驟。種種細枝末節就連讀完都需要好幾天的時間。而據這裏的人說，每名工人在下礦之前都必須經過長達半個月的培訓, 考核通過後才能參加工作。

就算是做到了如此程度, 對於那些操作不規範受傷的人, 教會居然還要負賠償責任？！

米莉正帶著一同過來的教會人員安撫傷者家屬的情緒, 他們態度和藹親切, 對著那些明顯是幹慣了粗活的人再三保證賠償金一定會到位, 今後會在危險地方加裝防護欄和警示標語，並定時進行事故演習等一系列整改措施。讓同為神職人員的灰靈者幾乎想要咆哮——你們身為教會神職者應有的尊嚴和架子呢？對待這些賤民這樣卑躬屈膝，今後誰還會尊敬你們？誰還會把神祇當一回事？！

等等……冷靜點，他根本不是這個邪神教會的人啊！

畢維斯收起了自己那過分共情的憤怒，開始冷靜地觀察這座“煤礦”。他和周圍的人交談，不斷在心中拼湊出這種礦產的開采方式、礦藏數量、使用方法、燃燒效率……然後他得出了一個驚人的結論——這種其貌不揚的黑石頭，它是真的可以完全替代虹石的。

以新的能源撬動技術，從根本上完全替代機械神教，這個新生的邪神已經觸及到了機械神教的根本。

他們必須死。不僅是那個邪神，還有這裏墮入邪道的工人、神職者和那些使用過煤炭的農夫。

秉承著最後一點對曾經機械信徒的悲憫之心，畢維斯開口問道：“你們難道就因為這種能源而拋棄信仰了嗎？別忘了是誰帶來了蒸汽文明，在機械之神降臨之前，人類可是一直只能靠畜力從事生產的。是機械之神帶來了光明，難道你們現在就要投向其他神祇？”

周圍安靜了一瞬。

畢維斯感覺到周圍人看他的目光有些奇怪。不是自己信奉的神祇被冒犯的憤怒，可也絕不是友善。那目光讓他感覺到憤怒甚至羞恥，就好像……他說了什麽只有孩子才會說的天真幼稚的話一樣。

終於有人小聲嘟囔道：“或許最開始的文明火種是他帶來的吧。可是，把蘇克夏建設成現在的樣子的，可是我們啊。”

畢維斯震驚地看著這個其貌不揚的中年人。

“對啊，從我祖父開始，我們就開始為蘇克夏修造城墻。那個機械之神可沒有做過一天的活！”

“我雖然是外地才過來的，可也聽說了，最早一批鋼鐵廠就是人類建造的，機械之神沒有投入股份也沒有在裏面做工啊。”

畢維斯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些人，他們像是打開了話匣子一樣，你一言我一語說著那些大逆不道的瀆神之語。他們竟敢……竟敢把自己那卑賤的身份和機械之神相提並論，竟敢說自己的功勞要比神祇大？！

這些人的心靈早就被邪神汙染得無藥可救了！

畢維斯放下了心裏最後一點憐憫，他面若冰霜，從衣服內袋中緩慢抽出了滅神槍。

這是灰靈者的最大倚仗，被大主教親自賜予的武器。一槍之下，哪怕是一個村莊也會化作火海。他舉起槍，仔細瞄準了那些正在談笑的人，心中嘆息一聲打算扣下扳機。

可是……為什麽他的手突然變得這麽無力？

他的頭開始劇痛起來，他的身體因為冷熱交替而開始發抖。他努力想要握緊，可滅神槍還是從虛弱的手中滑落。砰地一聲，他整個人倒在了地上，開始抱著頭抽搐著。

“哎呀，這是怎麽了？”

說話的人們終於註意到了他，他們驚訝地看著畢維斯，想要上前來看看，卻在看到後面緩慢走來的人時停下了腳步。

“瘟疫之神冕下！金先生！”

他們驚喜地想要下跪，可似乎是想到了什麽，又不好意思地停下，只是深深鞠躬，用發自內心的尊敬和狂熱看著走來的人。

畢維斯看到了一雙皮靴，向上連著的是黑色的風衣和鬥篷，在這樣烈日高懸的正午，她這樣的打扮不但沒讓人感覺炎熱，反倒帶來了一股冬日夜晚才會有的森冷寒意。她身邊站著兩道身影，一個是渾身散發著淡淡光芒的東方男人，另外一個則是個灰色眼睛面色蒼白的男人。

他脫下帽子，禮貌地朝地上的畢維斯點頭致意：“尊敬的灰靈者大人，您好。我是金，這座煤礦的技術工人。”

“你……認識我……”

“五年前，我曾經前往聖城加德參加過司鐸考試。您是我的監考，因為我出身低微拒絕了我成為黑衣司鐸。”

“我……”

“我很感激您，如果不是那時候您拒絕了我，如今我也沒辦法接觸到世界的本質真相。”

餵，你再說就真的要把他氣死了……

謝如期走上前去，提著畢維斯的脖領子把他拽了過來。男人虛弱的掙紮在他手中像是蟲子蠕動一樣毫無殺傷力。他把掉在地上的滅神槍遞給葉懸光，她好奇地拿在手上把玩著。這真的是一件漂亮極了的工藝品。微微泛著紫色金屬光芒的銅質外殼，充滿了古典厚重韻味的色澤和現代科技冰冷流暢的線條，哪怕是對槍械毫無研究的葉懸光都承認它的美。

可這並不是她熟悉的款式。

不是她那個世界歷史上槍械應有的模樣，也不是這個世界的虹力槍，它的手柄是透明的，握在手上的時候能看到裏面有紫色的電流閃爍而過。她的意識連接到了一個小匣子，一個聲音溫柔地告訴她只要進行怎樣的操作就可以激發其中的電漿流。

如果機械神教能生產這樣的武器，為什麽他們不直接把現在的文明等級提升得更高？是他們不喜歡更先進舒適的生活嗎？

她試著拆解這支槍，可哪怕是讓謝如期使用上暴力也只打開了手柄末端的一個小蓋子，裏面是一顆碧綠的石頭。她想把它拿出來，可在手指靠近石頭的時候，動作卻突然頓住了。

她感受到了石頭附近的細菌病毒和一切肉眼看不到的微生物都在尖叫著消失。它們的生命快速縮短，體內的基因片片扭曲斷裂，在人類感知不到的世界中，正在發生一場毀天滅地的災難。

她啪地合上了蓋子。災難終止了。

那石頭不是虹石。是另外一種能源，具有強烈的放射性。而且從它的形狀和安裝位置來看，葉懸光覺得它很可能是類似5號電池的一種可替換能源。

這科技含量簡直就高得可怕了。別說是蒸汽文明，就連幾百年後人工智能剛起步的時候也不可能造出這樣的高能武器。

“這是機械之神給你們的？”葉懸光問道。

“與你……無關……邪神……”

葉懸光加重了病毒劑量，成功讓他閉上了嘴。

她對濫殺沒興趣，要不是獲得蘇克夏必須要通過暴力，她當初連那個白衣司鐸都不會殺。她讓絲黛菈把這群感染了虛弱buff的教會人員全部拉去摘棉花勞動改造，然後開始和謝如期商討如何前往聖城加德的事情。

這是個很古怪的年代。

人類的生產完成了從手工向工業化的初步轉變，大量精美的工業制品源源不斷產出。可生產力的發展卻沒有應用在提升社會的公共基礎服務上，巧奪天工的鐘表、餐盤、布匹被送到貴族的家中，讓他們過上了幾十年前的前輩們根本無法想象的舒適生活。

可與此同時，絕大多數的底層勞動者卻仍然掙紮在溫飽線上。他們每天都在煩惱下一頓的面包在哪裏，煩惱要怎麽度過冬天。一點點小的波折就足以摧毀一個脆弱的家庭。

潘塔村的這個冬天比以往還要寒冷。初冬的時候，村裏有人凍得生了病，沒過多久就去世了。村民們都參加了這個可憐人的葬禮，哀嘆著他的不幸。可他們沒想到的是，也許是受了亡靈的詛咒，當天參加葬禮的人，回來後都陸續病倒了。

疾病如同無形的巨大陰影在這個小村莊中蔓延開來，再沒有人參加過一場葬禮，可代表死亡的黑色飾物一整個冬天都沒取下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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